月荃領了老太太的令兒,快步往四姑娘的淡月軒去。
午後時光也變得散漫起來,四姑娘的院子里榴花開得正好,紅艷艷的一簇,在台階下匯聚成花海。正屋的檻窗大大開著,正對著那一樹榴花,窗內半個身影被樹遮擋著,只看見厚重的烏髮,和半邊俏麗的側影。
「月荃姐姐來了?」春台笑著迎出來,「什麼風把姐姐吹來了?」
月荃在她手上壓了壓,回身朝書房的檻窗看過去,「我找四姑娘。」
清圓聽見她們說話,放下手裡的筆站了起來。抱弦出去把人迎進來,壓聲問:「出什麼事了么?」
月荃心裡向著四姑娘,親自來傳話,就是為了早一步提醒她提防。她上前給清圓見了禮,正色道:「老太太打發我來,傳姑娘過薈芳園去。姑娘別耽擱,快抿了頭過去吧。」
清圓有些納罕,看她神色比平常肅穆許多,便道:「姐姐有什麼話,千萬別瞞著我。」一面招春台來,拿篦子篦好鬢邊的發,換了件罩衣。
月荃朝外看了看,低聲道:「老太太才送走觀察使夫人,觀察使夫人登門,是因丹陽侯公子向他母親提了要聘四姑娘的事。如今侯府里炸了鍋,只怕要生事端,侯夫人請觀察使夫人出面找老太太,這把火沒法子避開了,定要燒到姑娘身上的。姑娘這會子快想想,怎麼應付老太太問話吧。」
清圓腦子裡嗡地一聲響,其實李從心說那話的時候,她不是沒想到事態會演變到如此地步。只是那時她還存著僥倖,總覺那侯公子不會這樣一拍腦門辦事,誰知她竟高估了他。
她畢竟才十四歲,遇上了這種事,心裡難免慌亂,臉色也不大好看。抱弦忙寬慰道:「姑娘沉住氣,老太太要是果真因這個責問你,你也不必怕,實話實說就是了。」
清圓定了定神,嘆息道:「我不惹事,事倒要找上門來。早知如此,不認得那位公子倒好了,少了許多麻煩。」話里話外確實生了退意,這樣的侯門公子,一切只以自己為重,並不管她的死活,單憑這件小事就能看出,確實難成一路人。
橫豎繞是繞不開的,聽憑發落就是了。她收拾完了便往薈芳園去,前腳進門,後腳扈夫人和清如就趕到了。
老太太在上座坐得筆直,清圓向她行禮,她臉上也不是顏色,慍聲道:「我且問你,你與那丹陽侯嫡子,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清圓低頭道:「回祖母,孫女和他正經說了兩三回話,不知祖母問的是什麼。」
老太太怒容滿面,顯然不滿意她這樣輕描淡寫的回答。邊上扈夫人儼然石雕似的,臉上表情冷硬,唯有一雙眼睛是活的,調轉過來,打量貓狗一般打量著她。
「我可同你說過,叫你不要去招惹丹陽侯嫡子,你為什麼偏不聽?如今叫人找上門來,我拼著一張老臉為你周全便罷了,謝家的臉又該往哪兒擱?」老太太把炕桌拍得山響,連外頭都聽得見,一條筆直的嗓門發起怒來,簡直鐃鈸一樣,絮絮拿話抽打著她,「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頭,早前我這樣叮囑你,你只當我要斷了你的姻緣,嘴上應著,心裡必不服氣。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,什麼樣的事沒有見過,你到底是我謝家的女兒,祖母還能害了你不成!丹陽侯府是門好親不假,但與你絕不相配,人說可著頭做帽子,你能不能戴得起那頂帽子,還要我細說給你聽?我平常看你也是極聰明伶俐的,誰知到了與自己攸關的事上就糊塗起來。這會子可好,人家託了中間人登門上戶撇清,我倒問你,你還做人不做?」
清圓被說得啞口無言,心裡一頭委屈,一頭愈發怨李從心多事。
扈夫人見老太太氣得厲害,清圓又像鋸嘴葫蘆似的,便出言勸慰老太太,「母親消消氣吧,氣壞了身子不值當。」
清如在一旁陰陽怪氣地敲邊鼓,「四妹妹真是能耐人兒,咱們的婚事都要憑父母之命,只有四妹妹,悄沒聲兒的,連女婿都找好了。」
清圓聽了,很想反駁她兩句,最後還是忍住了。這個時候沒有旁的辦法,說得越多,越是火上澆油,便細聲道:「祖母別生氣,孫女和侯爺家公子當真沒什麼往來,祖母一定要相信我。」
這話不論是謝老太太還是扈夫人聽來,都是極不老實的,她們尚沒計較,清如卻跳出來駁斥她:「沒什麼往來?騙三歲孩子罷了!沒往來,人家給你送酥餅?沒往來,人家私下給你寫信?」
這話一出,弄得老太太和扈夫人好不尷尬。清如這丫頭肚子里不知道拐彎,又偏愛搶白,大家明著從未提起過那封信,現在被她這一抖露,擺明了從上到下合起伙來算計了清圓一回,叫她赴不成丹陽侯公子的約。
扶植這樣一根筋的主兒,其實才是天底下最難的事吧。清圓忽然有些同情老太太和扈夫人,便低下頭,不再吱聲了。
到底姜還是老的辣,短暫沉默後,老太太話又說回來,「這丹陽侯夫人辦事,也是個欠妥的,自己家裡不周全,關起門來處置就是了,斷沒個上人家興師問罪的道理。他家是公子少爺,外頭見慣了大場面,我家是閨中的女孩兒,倒上我們這裡討說法,豈不叫人好笑!」
扈夫人曼聲應著:「母親說得極是,這世上糊塗人多了,哪裡保得個個都妥當。橫豎今兒把話說開了,咱們心裡也有了根底,四丫頭和丹陽侯嫡子這件事是決計不成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看向清圓,眼裡帶著憐憫的味道,唇角卻含笑,「四丫頭,你心裡也要有個成算,既明白了,及時抽身,死了這條心便是了。」
清圓看著扈夫人唇角的笑,那笑鋒利如刀,大約還在盤算著,她這頭不成事了,清如那頭便有了希望。她也不知是怎麼的,滿心的委屈堵在腔子里,幾乎要把心撐破了,咬了咬唇,忽然衝口而出,不無遺憾地說:「這樣看來,咱們家和丹陽侯府再也結不成親了。」
清如一怔,定定看向她,譏誚道:「四妹妹哪裡來的底氣,竟覺得謝家要靠你撐門戶了不成?」
老太太垂下眼,暗暗嘆了口氣。要論聰明,四丫頭實在比二丫頭聰明太多了,二丫頭只知道掐尖要強,連尋常的道理也不明白,真要是如願進了侯門,只怕會落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。
清圓是打定了主意要戳清如的痛肋,也許損敵一千自傷八百,但人在氣頭上,也顧不得了。
「二姐姐沒聽過一句話,人情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。既然侯夫人連人情都不留,直剌剌託人上門來,那意思就明擺著,丹陽侯府不與謝府聯姻,不管是庶女還是嫡女,不管是有罪的還是沒罪的,人家一概不娶。」她笑了笑,笑得事不關己,「二姐姐想,都是體面的大族人家,沒有鹽,鹵也將就,鬧出去豈不叫人笑話死?今兒出的這樁事,我委實不知情,和丹陽侯公子無果,我也沒什麼遺憾。我只是替二姐姐可惜,原本以二姐姐的出身,嫁得侯府人家不是難事,如今這條路斷了,二姐姐也收收心吧。」
她說完這些話,扈夫人臉上掛不住了,霍地站了起來。清如別的不行,唯獨打人在行,二話不說,揚手便扇了清圓一巴掌。
啪地一聲,電光火石般在臉頰上炸開,在場的人頓時一片驚呼。清圓被她打得腦子發懵,好半天沒回過神來。
抱弦又氣又急,護住了主子回頭道:「二姑娘做什麼這樣?我們姑娘有不到的地方,自有老太太和太太教訓,二姑娘親自動手,仔細失了姑娘的體面!」
清如打完了人,心裡也慌,但她自恃身份比清圓高,口頭上半分也不肯服軟,「我是替祖母教訓她,她才剛說的什麼話?什麼叫沒有鹽,鹵也將就?誰是鹽,誰是鹵?誰是有臉的,誰又是沒臉的?」
姊妹間打起來了,這是謝家開府到今天從沒有過的事。老太太大怒,拍著桌子道:「我還沒死呢,如今都反了天了!」
扈夫人見勢不妙,對清如不住使眼色。那廂清圓捂著臉慟哭起來,扈夫人像所有兒女闖了禍,急欲打圓場平息事件的母親一樣,明裡暗裡各打了五十大板,「自己家裡姐妹,牙齒還有磕著舌頭的時候,你姐姐不尊重,打了你,我替她向你賠罪。不過你是閨閣里的女孩兒,有些話當說,有些話不當說,也要自己知道輕重才好。」卷著帕子胡亂替她拭淚,「好了好了,快別哭了,這麼多雙眼睛瞧著,別叫底下人笑話。」
挨了打,怕人笑話的卻是她,這樣歪理,也只有扈夫人說得出口。清圓輕輕掙了下,從那塊熏著蘭香的帕子底下掙出來,向老太太納了個福道:「祖母,清圓回來這些日子,闔家對我如何,祖母也看在眼裡。我是外頭養大的,沒有學會謝家的規矩,如今要勞二姐姐親手教訓,自己想想實在不堪。請祖母可憐我,放我回陳家去吧,從今往後與謝家不相往來,你們只當沒有我這個人,也就是了。」
她說罷,又福了福身,不等老太太發話就轉身往外去,這樣一來逼得老太太表態,忙讓門上把人攔住,蹙眉道:「你是我謝家的子孫,和他們陳家本沒什麼相干,縱是家裡有些不稱意的地方,也不該張嘴閉嘴的要走。陳家不過養了你幾年,謝家才是你的根,今兒叫你來,原是想叮囑你兩句,豈知最後竟鬧起來……」言罷看了清如一眼,嚇得清如矮下去半截,老太太恨聲道,「還縮在那裡做什麼,快過去給你妹妹賠個不是。」
老太太這是想大事化小,既不願意放人走,也不願意主持公道,到底清如是她看著長大的,情分哪裡是外人能比的。倘或清如真願意低一低頭,這件事清圓也就包涵了,可清如偏不,銜恨望著她,怨她不依不饒,恨不得一眼瞪她一個窟窿。
清圓倒坦然了,扈夫人害了她娘,如今清如又欺她一頭,將來新仇舊恨一齊算時,誰也怨不得她。
她往後退了半步,「既然二姐姐不情願,祖母也不必逼她,我生受二姐姐這一巴掌,多謝二姐姐教訓。時候不早了,我這就回淡月軒了,祖母消消氣吧,孫女告退了。」
從薈芳園走出來,正是黃昏漸起的時候,抱弦攙著她往回走,今日和以往不同,竟連一句話都沒說。
清圓覺得奇怪,偏頭看她,她很快扭過臉去,在肩頭蹭了蹭淚眼。
先前鐵一般的心,這時候忽然軟化下來,世上的事真奇妙,至親骨肉沒有一個憐惜她,反倒是身邊伺候的人,給了她親人那裡得不來的關愛。她笑了笑,溫聲安撫抱弦,「不要緊的,來日方長,今日她占足了強,明日我必定讓她加倍償還。」
抱弦慘然笑了笑,「我曉得,姑娘讓她一遭兒,她一輩子都欠著姑娘這巴掌。我只是……只是為你抱屈,好好的女孩兒……」
清圓輕捺了捺唇角,「我不金貴,一個巴掌算什麼!」
抱弦緊緊握了她的手道:「姑娘總有一日也會是別人的寶貝,今日受盡苦難,是為他日大富大貴消災解厄。」
所以呀,苦人兒就要善於開解自己。清圓正要同她說笑,忽見老爺行色匆匆進了薈芳園,與往日不同,這回不是單獨來的,身後還跟著幾個長行,那風風火火的樣子,十有八九是職上出了什麼變故了。